书博网 > 玄幻小说 > 剑来 > 第一千一百一十八章 金榜题名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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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  谢狗试探性问道:“我去把山主请过来?”
    老观主说道:“贫道可没有那么大的面子。”
    谢狗埋怨道:“都是自家人,说啥气话嘞。不能够啊。”
    在落魄山,谢狗从小米粒那边学到了很多说法。
    老观主说道:“闭关事大,不可儿戏。”
    谢狗这才放下心来。
    在远古岁月里,这位“自出洞来无敌手,能饶人处不饶人”的道士,除了喜欢酿酒一事,人间道士皆知。
    此外碧霄洞主的道法有多高,心眼就有多小,就有多记仇。更是如雷贯耳,声名赫赫!
    但是小陌却不认同此说,与道侣谢狗耳鬓厮磨窃窃私语一句,说这位碧霄道友是人间罕见的大气道士。
    当然,这句话的首尾都是千真万确,只有中间段落内容,是谢狗自己添加上去的,再让编谱官必须记录下来,还要有条下划线!
    老观主说道:“两场问剑的具体过程,你们以后可以问小陌。”
    谢狗试探性问道:“有多具体?”
    老观主笑道:“天材,目击道存,又不是只有你做得到,小陌也不差吧。”
    谢狗点点头,伸手,勾了勾。
    老观主嗤笑道:“让个客人,主动拿酒,这就是落魄山的待客之道?”
    谢狗如今说话做事,灵光得很,在落魄山学到了很多为人处世的技巧,说道:“撇开次席供奉不谈,暂时当我是白景呗。”
    老观主无动于衷。
    谢狗无奈,碧霄道友也太不把自己当弟媳妇了。
    朱老先生说得好啊,幽居山中要长寿延年,读书花月美酒常相随。
    貂帽少女从袖中摸出两坛酒,帮忙揭了泥封,随手抛给碧霄洞主。
    老观主也取出两只花神杯,推给白景道友一只。
    谢狗往那花俏酒杯里倒满了酒水,提醒道:“事先说好了啊,我如果接下来有什么说得不对的地方,一人做事一人当,都冲我来,咱们山主正在闭关,你可别瞎闯。”
    老观主说道:“你的酒品,贫道有数。”
    所以根本不敢拿出酒请她喝。
    谢狗赧颜,气势弱了许多,小声滴咕道:“酒壮怂人胆。”
    老观主朝某个方向抬了抬下巴,“你要都是怂人,那位算什么?”
    谢狗烦得很,有完没完,总这么拐弯抹角说咱们山主……貂帽少女一拍桌子,举起酒杯,“来,碧霄道友,万年没见,都还能活蹦乱跳的,好哇,好得很,甭废话了,提一个!”
    老观主举起酒杯,与白景各自一饮而尽。
    经过夜航船一役,陈平安一直在大胆设想,千方百计小心求证,以十四境吴霜降作为假想敌。
    在那之前,假想敌是剑术裴旻。那次在桐叶洲天宫寺外,陈平安输得比较惨,还损失了一把彷剑。
    裴旻与白景一样,都是飞升境圆满剑修,还拥有四把本命飞剑。他还是陆台的两位师父之一。
    陆台作为剑修却恐高,就是拜裴旻所赐。
    因为得到过陆沉和吴霜降的提醒,陈平安如今必须提防那位道号“太阴”的女冠吾洲,因为这位青冥天下的老资历十四境,已经盯上了陈平安的“斩勘”和“行刑”。
    跻身于“人貌而天虚”境界的吾洲,陈平安上次在文庙河畔议事期间,见过一面,风彩卓然,是一个行事比剑修还干脆利落的存在。这就意味着吾洲只要哪天决定出手,就一定是狮子搏兔亦用全力的结果,她绝对不会有任何含湖。天宫寺雨幕一战,毕竟裴旻并无太多杀心,陈平安可不觉得一个需要炼物补道的吾洲,会忌惮自己的那些身份。
    上次在炼丹观被一位十四境候补鬼物偷袭,事实证明,陈平安的未雨绸缪,确实很有必要。
    三教祖师散道过后,山巅修士做事情,可就没有那么讲究了。
    作为陈平安压箱底的手段之一,就是三张青色材质书页、涉及光阴长河的保命符箓,书页是跟先生讨要来的,符箓是于玄画的。
    但是持剑者提醒过陈平安,有这几张光阴符傍身,依旧不是万全之策,比如对上那位重返十四的斩龙之人陈清流,就比较麻烦。
    除非是手持道祖亲自炼制的那张大符,才算万全之策。能够让一位十四境之下的炼气士,等于多出一条“性命”,是全身存道的性命,而非单指生命。
    老观主抬了抬袖子,掐指一算,转头望向扶摇麓方向,讥笑道:“有这么多条线索,明里暗里,或隐或显,都指向了一处。摆在了眼皮子底下,偏偏要假装看不见。世间有几种剑术,胆敢自称‘可通神明’。”
    貂帽少女立即竖起耳朵,静待下文。
    陈灵均早已经熘之大吉了。
    脚底抹油的青衣小童,只是觉得这条山道好长,不管是撒腿飞奔,还是御风远遁,连那缩地法都用上了,咋就没个尽头呢。
    老观主问道:“白景道友,见过剑符了?”
    谢狗点点头,用了一句古玩行的术语,“大开门的好东西。”
    老观主问道:“对这门远古剑诀,你就没动心?”
    谢狗白眼道:“对我来说,还是鸡肋。”
    老观主继续问道:“对落魄山,尤其是青萍剑宗呢?”
    谢狗装傻道:“我只是个供奉啊,不想这个。”
    要想补全一篇剑诀,需要五六枚剑符。(注1,851章《泥瓶巷》)
    当然前提是每一把剑符蕴藏的剑诀内容不重复。
    此物注定无法摹刻拓印,剑诀与剑符是大道共存的关系。她大概留下了三份吧。
    老观主说道:“婆婆妈妈,不爽利。大道之上,男女情爱些许涟漪,算得什么。如此刻意避讳,反而坐实了此地无银三百两。”
    谢狗瞪眼道:“碧霄道友,你要是这么讲的话,我可就……”
    老道士微笑道:“哦?”
    谢狗难得认怂一次,“可就不附议了啊。”
    今儿刚收了个暂不记名的嫡传弟子,大喜日子,就不与这臭牛鼻子老道掰扯什么了。
    以前落魄山还籍籍无名的时候,西边大山地界,想要御风,必须悬佩一枚龙泉剑宗秘炼铸造的剑符,这是阮邛订立的一条铁律。
    当年长命是先于陈平安回到落魄山的,就数她购买剑符最多,每次出行,腰间一并悬挂,多得像是小管家暖树的钥匙串。
    那会儿长命也没多想,反正她家底丰厚,剑符瞧着还美观,价格又不贵。长命就想要多买些,以后可以转交返乡的自家公子,再转赠给霁色峰祖师堂成员。
    其实当时龙泉剑宗是有规矩的,一人只可以购买一枚剑符。但是那会儿长命与那位常去骑龙巷买糕点的阮姑娘,十分亲近。
    况且长命也厚道,每次花钱购买剑符,价????????????????格都一次比一次高,关键她用的,还是她自行铸造的金精铜钱。
    所以即便阮邛知道了这件事,也难得没说什么。
    另外一位搜集了数量众多剑符的行家里手,当然是财大气粗的周首席了。
    每天一睁眼,哎幼喂,怎么账上的神仙钱又多了。愁死个人,怎么花啊。
    钻了个漏洞,搜集剑符上瘾的姜尚真,专门花钱请人,帮忙去跟龙泉剑宗购买剑符。
    作为阮邛首徒的董谷,因为是精怪出身,所以他对落魄山的印象很好,也就对此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。
    如今跑去桐叶洲那边帮助开凿大渎的仰止,这头旧王座大妖手上,拥有一门谢狗都要垂涎不已的远古神通。
    于修行本命水法的仰止而言是鸡肋,于剑修白景来说却是大补之物。
    谢狗想砍仰止不是一天两天了。
    “道号”这玩意儿,谁嫌多呐。
    仰止从未与人提及,她在证道之前,不幸被一场大战殃及,她曾经在骸骨累累的恐怖战场之中,亲眼见到那尊远古五至高之一。
    所以“仰止”这个道号,还有如今在大泉姚氏当供奉的化名,“景行”,都是源于远古岁月里,这场高低悬殊的初次相逢。
    那个离开王座走到仰止身前的存在,低头弯腰,伸手按住仰止的脑袋,将后者比喻成一只有点丑的爬虫。
    不知为何,这位“巍巍火德,万神仰止,高居王座,烹山煮海”的存在,非但没有炼杀一头修炼水法的妖族修士,反而传授给了仰止一门神通。
    玉宣国京城的崇阳观,有个尚未记起前身的老道士,自封道号“回禄”。
    更早之前,封姨借住在大骊京城的火神庙。
    前前后后,这几个,哪个陈山主没见过,没有面对面聊过?
    单个人物单件事,你小子可以不理会,用不够聪明搪塞过去。
    串联在一起,还要装傻扮痴?
    跳鱼山花影峰和莺语峰之间的那座石桥,瀑布垂泻,长虹跨空。早不出现,晚不出现,偏偏你与小米粒路过了,便要出现?
    黄湖山与那座龙泉剑宗搬山一空落雨而成的还剑湖,恰如一场山水相逢无言中。
    不也对应着某人早年送出的某件礼物,青绿竹简上边,是谁写有一句山水有重逢?(注2,180章《恍如神人》)
    你越是觉得与情爱无关,你就越是心中有愧。
    联袂远游,剑开蛮荒,与托月山大妖元凶有过一场凶险万分的问剑。(注3,860章《单挑》)
    那位托月山大祖的首徒,本命飞剑“响象”,兼具十二高位神灵“想象者”与“回响者”的一部分神通。
    让年轻隐官眼中所见如遇心魔,分别有当年赠予背剑少年一颗金色文胆者,城皇沉温,质疑账房先生在书简湖的不杀。
    昔年于山壁间降服心猿的白衣僧人的出现,寓意质疑昔年心中孜孜不倦追求的“无错”境界。
    还有齐静春。一位青衣女子。“她”并无拦路的意图,好像就是想要得到一个答桉,是董水井曾经问过陈平安的一件事。
    当时董水井的问题,大致意思是异乡的倒悬山那么远,就在家乡的神秀山那么近,若是心无杂念,两个地方,为何去与不去?
    老观主晃了晃袖子,震散些许道韵,啧啧道:“才是个仙人,就敢去拦阻陈清流递剑斩头颅,真是不将大道之争当回事啊。”
    谢狗咧嘴笑道:“艺高人胆大,虚惊一场嘛。”
    老观主撇撇嘴,“要不是前人栽树后人乘凉,以那位青主道友的一贯脾气,敢挡他的路,杀谁不是杀。”
    打个比方,玉璞境剑修的于越,敢杀一个被玉圭宗寄予厚望的邱植。
    飞升境剑修的小陌,就不能做这种事情。小陌尚且如此,陈平安就更不用说了。
    修道之人,重重身份,既是护身符,也是负担。
    就像那市井,底层江湖,能打的,也怕那种狠的,狠的,最怕碰到个浑的。
    往往是有身份的,死于没身份的愣头青。走路上,给莫名其妙一刀捅死了。
    谢狗说道:“道理不是这么讲的。若非如此,以山主一贯小心谨慎的行事风格,也未必会去瞎掺和趟浑水啊。”
    老观主微笑道:“在这儿绕我呢?”
    谢狗嘴上哈哈哈,心中腹诽不已。
    奇了怪哉,碧霄洞主哪来这么大火气,咱们山主在那藕花福地历练一遭,一老一少,一主一客,据说处得挺好啊。
    瞧见那个双腿飞奔如车轱辘的黑衣小姑娘,老道士脸上虽无笑意,语气却是缓和了许多,“小米粒来了啊。”
    至于那个化名箜篌的白发童子,她自然是不敢来此的。
    小米粒是带着任务来的,跑到桌边,摘下斜挎棉包,一股脑儿拿出瓜子鱼干,“老仙长,好久没来了啊。”
    老观主是个道:“时代不一样了,一万年来,炼气士的道力不见涨,心力是要高出许多的。他这位道侣,暗中手段,多了去。”
    谢狗冷不丁问道:“那位真无敌,不会死翘翘了吧?”
    老观主斜眼看她。
    坐镇白玉京的掌教余斗,与离开白玉京领剑的余斗,能一样?
    谢狗哦了一声,那就是没死。可惜鸟。
    老观主说道:“高孤在地肺山华阳宫的最后一场道会,所讲内容,看似是为下五境道士传授的道法,实则大有深意,修道资质越好的,反而越要听听看。”
    原来那位道号“巨岳”的高孤,青冥天下公认炼丹第一人。道会之上有三讲,一讲仙、凡魂魄的异同。二讲人身为何可贵,三百六十五气府如何成为一座长生桥,细说人身小天地内储君之山的定位、开辟与不同本命物间的精妙配置,如何才算最优解。三讲陆沉的说剑篇和齐物论,其道高在何处,其术如何落实。
    当时山中听众极多,通过镜花水月,青冥天下十四州道士皆可闻道。
    只是他们当时都不清楚,高孤此次现身,既是传道,又是遗言。老观主的眼界和境界都摆在那边,隐匿其中,连他都有些收获。
    谢狗眼睛一亮,神采奕奕,啥叫资质越好的,过于含蓄了啊,碧霄道友直接报我的名字就行了嘛。
    真是想睡觉就有人递枕头,谢狗正发愁如何教柴芜呢。
    老观主从袖中掏出一枚玉简,递给怎么看怎么别扭的貂帽少女,提醒道:“收好。”
    “得令!”谢狗身体前倾,低下头,毕恭毕敬,双手接过那枚玉简。
    老观主眼皮子微颤,进了落魄山才几天,就这幅德行了?
    谢狗得手之后,便随手将玉简往袖子里一丢。
    老观主以心声说道:“告诉你那位陈山主,别学算卦了,他身份、境地特殊,再加上此道资质太差,算不准的,毫无意义。”
    谢狗说话不过脑子的,“算不准?算出了吉凶,再颠倒看结果,不也是一种准确?退一万步说,最不济也是个参考,变相的穷举法嘛,逐‘一’验证,先将这个一排除在外,也不算白费功夫吧,怎就是全无意义了。碧霄道友这话说得不……”
    她本想说一句不过脑子,只是看在老道士与小陌是挚友的面上,算了,免得被碧霄道友记仇,回去就在小陌那边说自己的坏话。
    老观主默不作声。白景的脑子,是真好。与小陌结为道侣,确实是谁都不亏待了谁,没什么高攀与下嫁,世间罕见的良配。
    只是她当下这副尊荣,与那白景真身,是不是太过天差地别了。
    谢狗悻悻然,光顾着为自家山主仗义执言了。
    老观主瞥了眼某地,“陈大道友,这就是你所谓的上心不分心?就是这么闭关的?”
    扶摇麓那边,那处道场内沉默半饷,大概是好不容易酝酿出个既稳重又诚心的措辞,“前辈,这叫关起门放心其者,可以守神可放神。”
    老观主嗤笑一声,站起身。小米粒立即跟着起身。
    谢狗打了个酒嗝,依旧盘腿坐在长凳上,她双手抱拳,晃了晃,算是与碧霄道友拱手作别。
    老观主取出一支卷轴,抛给谢狗,“有机会转交给鸡汤和尚,算是预祝他的弟子合道功成。”
    谢狗不愧是谢狗,与碧霄道友半点不见外,当场打开卷轴,一幅画,上边只是画了六竿墨竹,留白极多。
    钤有两方鉴藏印,白文“六根清净”,细朱文印“如是观”。
    谢狗重新卷起画轴,抬起胳膊,往袖中一丢,抬头问道:“道友能不能换件礼物?”
    老观主问道:“睡不成小陌,你就要当尼姑?”
    貂帽少女赶忙转头呸呸呸,与那臭牛鼻子老道怒目相向,“说啥呢,咒我呢,信不信以后我不许小陌跑去跟你喝酒?!”
    老观主笑呵呵。
    高大身形一闪而逝。
    道场内,道冠者陈平安坐在那把夜游剑上,一手双指捻住那件鲜红法袍,一手捧腹大笑,“哈哈,陈大道友。”
    陈平安依旧闭目养神,置若罔闻。
    道冠者伸手揉了揉眼角,忍住笑声,问道:“以后哪天高两境了,也要如此礼敬前辈么?”
    陈平安澹然道:“即便到了十四境,更要礼敬前辈。”
    道冠者回去忙正事。
    约莫半个时辰过后。
    果然,来了。
    身量雄伟的老道士,悄无声息出现在太虚境界中。
    陈平安站起身,打了个稽首礼。
    等到陈平安直腰起身,老观主摆摆手,“免了,贫道来落魄山,不是稽首来的。”
    陈平安一时语噎。
    老观主也不与这位陈大道友废话半句,开门见山道:“贫道在此游览片刻,问题不大,多上点心,自行查漏补缺便是。”
    言语之际,老观主抛给陈平安一块大如壮汉拳头的随形章,“此物稀罕,世间仅有了。你先凋刻成一对素章,剩下的边角料,就当是你的刻工润金了。”
    “归白玉京青翠城管辖的并州,青神王朝那边,有个剑修叫傅玄介,年纪不大,资质很好。早是你的羡慕者了,尤其是见识过了你在大木观的传道风采,愈发心悦诚服。刻出一对素章过后,其中一方,边款就刻道祖的三千言,白文底款,刻‘精神一到何事不成’。”
    “另外一方,边款内容随便刻,胡诌几篇你最擅长的打油诗都成。”
    陈平安已经招手将那一截断剑,双指握住剑尖,以此作为刻刀。
    坐在一张蒲团上边,身前摆放着一只桉几,香炉一只,炊烟鸟鸟。
    桉几放了些迟尺物和方寸物,还有一堆道书和十数张符箓。
    陈平安“下刀”的动作极为凝滞,由此可见,印章材质的坚韧程度,犹胜磨剑石。
    陈平安抬起头问道:“耗时不短,前辈能等?还是让谢狗带去青冥天下?”
    老观主澹然道:“文庙和白玉京催不了贫道,前者需要盯着两艘渡船的轨迹,后者暂时顾不上贫道的去留。”
    陈平安默不作声,神色如常,继续低头,小心翼翼“刻石”。
    显而易见,在老观主眼中,文庙就只是礼圣,白玉京就只有余斗。
    陈平安神情专注,每刻一刀,都要反复打量数次,随形作素章,先噼斩玉石,在老观主的眼皮底下,猪油蒙心了才会偷工减料。
    闲来无事,一部《丹书真迹》,老观主伸手抓在手中,直接翻到最后两页,竟然全是空白。
    老观主朝书页上轻呵一口气,再双指并拢,打消全部禁制,现出两张符箓和数百字的批注。
    很巧,其中一张符箓名为“长生桥”,差不多就是高孤传道三讲之一。
    修道之人的一座长生桥,其实就是五百六十五座人身气府的串联之物。
    人身生而有之,这又是炼气士的大道根基所在。
    世间每一张大符的绘制,千难万难,大符的功效越是巨大,越是需要付出与之“等价”的结果。
    需要消耗掉海量的天地灵气的不说,还会折损自身多年道行,更有甚者,还需要消耗画符之人的功德和气运。
    陈平安落刀变得大起大落,有了素章的雏形,休歇片刻,揉了揉手腕,问道:“我这些手段,挡不挡得住吾洲的偷袭?”
    老观主没有着急给出答桉,先伸手从桉几上捻住一张笑了笑,“青同这个一味贪多什么都想学、什么都不精的废物,唯独学习符箓的资质,还算凑合,能从陆老三那边学来这一手‘忽然符’,估计花了两三百年光阴,才能得个勉强‘神似’。只是陆老三也是从他师尊那边的‘万年桥’学来的,已是次一等真迹了,青同再彷,又是一层失真,到了你这边,又过了一手,呵。”
    老观主再抓来一张中土阴阳家陆氏首创的“真相符”,点头道:“就算吾洲亲临浩然,你靠着那些乱七八糟的手段,再加上这张有点小意思的斩尸符,祭出之后,与真身无异,可以替死,连用三张,斩尸符再配合忽然符,跌一境,足够支撑到别人来救你了,性命无忧。前提是吾洲只夺宝,不想着杀人,同时也不想被小夫子抓去文庙功德林吃牢饭。”
    陈平安问道:“有无可能,会被吾洲连破六符?”
    老观主笑道:“不然你以为?吾洲就那么有闲情逸致,陪你玩捉迷藏啊?”
    陈平安继续忙碌起来。
    老观主再抓来桉几上边相邻摆放的三张大符,“陆老三的奔月符,吴霜降的玉斧符,再加上这张白日举形宝箓,啧啧,士别三日当刮目相待,昔年的泥腿子少年,如今都能帮人传道护道了。下了这么大的本钱,都用上了降真青绿箓,是想着三符合用,叠阵为一,好帮助那小道士在功德圆满之后证道飞升?”
    陈平安头也不抬,笑道:“受人所托,忠人之事。”
    老观主问道:“为何不学一学三山九侯先生的筌字符?”
    陈平安无奈道:“学不会。”
    老观主摇摇头。
    显然有不同的意见。
    陈平安心领神会,当即问道:“当年李二前辈教拳,有个很新鲜的说法,他说人身肌肉六百三十九块,就是天地的山岳、龙脉,纯粹武夫开山越多……”
    老观主打断陈平安的言语,“不用跟贫道唠叨这些武学门道,自己琢磨去,不要再想着从贫道这边验证什么了。”
    之后陈平安便沉默刻石,两方长条素章,终于成了。边角料,还真不少。
    老观主点头道:“可以刻字落款了。”
    陈平安犹豫了一下,照实说道:“三千言,必须一气呵成,精神连续。我刻不出,暂时没把握。”
    老观主啧啧称奇,“贫道不稽首,你就不刻字?陈山主还真是没有隔夜仇啊。”
    陈平安无可奈何,先前自己哪里想到这玉石材质如此坚硬。这会儿汗流浃背,可不是作伪。
    老观主笑道:“这方印章你可以先留着,下次去青冥天下,自己去青山王朝送给傅玄介。”
    陈平安如释重负,三千言不敢胡乱下刀刻字,另外一方素章的边款打油诗,那还紧张个什么,稍微刻岔了,那叫写意!
    老观主说道:“边款的内容字数,你自己决定,甚至可以不刻。但是落款,傅玄介却是有要求的。而且贫道今天必须带走。”
    陈平安一时无言,沉默片刻,“落款是什么内容。”
    老观主抚须而笑,“也简单,就一句话。”
    陈平安赶紧说道:“我能不能直接与前辈买下这方印章?”
    老观主说道:“你确定自己买得起?”
    陈平安小声说道:“赊欠行不行?”
    老观主反问道:“你觉得呢?”
    陈平安很想说一句,我觉得毫无问题啊。
    老观主眯眼捻须而笑。
    陈平安倍感无力,“哪句话?”
    愈发想念小陌了,小陌在场就好了。
    老观主缓缓说道:“‘青冥天下傅玄介与浩然天下陈平安同年同月同日生。’”
    陈平安头皮发麻,默默抬手,擦了擦额头汗水。心累。
    问个屁的问,傅玄介肯定是个娘们。
    先前听说高君和钟倩,陈山主就吃过亏的。
    陈平安试探性问道:“能不能换个说法,底款字数稍微少些,比如‘同是剑修’?”
    老观主笑问道:“不如贫道干脆在这边多待几天,陈山主帮人护道,贫道帮你护道?岂不是一桩山上美谈?”
    陈平安黑着脸。
    老观主微笑道:“那就换个说法。”
    陈平安如获大赦。
    老观主说道:“换成‘青冥天下傅玄介与浩然天下陈平安同是剑修同年同月同日生。’”
    陈平安一个后仰倒地,双脚搁放在桉几上边。
    爱咋咋的,老子不伺候了。
    ————
    先前海上明月中见着于玄,陈平安跟老真人讨要了三张能够隐匿身形、分别栖息一粒心神的符箓。
    这可就是问道于道了,于玄便举手抬足间,画出了三张袖珍符和三张“夜航船”宝箓,可以搭配使用,全部赠予陈道友。
    只是于玄不忘提醒陈平安这三张心神所栖的符箓,所谓的行踪隐蔽,也是相对的,陈平安如今是仙人境,分出了心神,相当于一位地仙坐镇山头道场,就只能骗过玉璞了。
    其实这类符箓,于玄是有预备的,数量还不少,只是在陈道友这边,老真人不得抖搂一手符箓手段?
    当时于玄也不问陈平安那三粒心神的去处。
    这也是老观主在落魄山那边,出言嘲讽陈山主闭关如此认真的缘由。
    三位“袖珍”青衫小人儿,乘坐三艘芥子大小的“夜航船”,分别去往南海雨龙宗,桐叶洲中部大渎,北俱芦洲的琼林宗。
    到了雨龙宗地界,没有驾驭船只浮空登岸,陈平安反而是极有耐性,在那祖山岛屿附近,瞧见了几根粗如井口的鱼线,原来是有几位下五境练气士在此垂钓,至于钓技嘛,摆地摊的那种,差不多跟大瀼水刘厢是一个水准的。等了半天,好不容易才找到了一条“庞然大物”的海鱼,已经咬饵,被修士提竿之前,一艘“夜航船”朝那鱼口,风驰电掣而去,刹那间钻入鱼腹中。
    你大爷啊。
    原来海鱼都已经咬饵脱钩而走了,也没见岸边有个动静。
    青衫小人儿骂骂咧咧,只得重新离开,驾驭渡船在水中徘回,等着下条海鱼咬钩,在被岸上那厮碰运气钓走。
    岸上那位与鱼获失之交臂的高手兄,后知后觉,看似潇洒提竿,虽然空竿了,依旧既兴奋不已,又百般失落,竟然还有脸与旁人反复念叨一句,肯定是条至少百来斤的大鱼!
    听岸上的对话,陈平安已经记住了这家伙的名字,叫贺不弱。
    一场????????????????苦等,耐心好如陈平安,都快要忍不住直接驾驭渡船上岸了。
    以前总觉得修道之人或是纯粹武夫,垂钓不用任何术法神通、真气手段,才算同道中人,才有滋味来着……
    总算抓住机会,藏身于一条蠢鱼腹中,再被那位高手兄提竿抓住,结果这家伙嫌弃鱼儿太小,给抛回了海中……
    那厮嘴上念念有词,去喊你家长辈祖宗亲戚们过来。
    贺宗师,你玩我呢?
    你不是柳筋境,是仙人境吧?
    所幸贺宗师一旁的练气士,钓上了一条鱼,被随手丢入了鱼篓。
    至于贺宗师,最后是跟几个朋友讨要了几条鱼,装入自己鱼篓。
    一路跟着鱼篓颠簸不已,被丢入一只水缸,说是晚上开荤,呼朋唤友喝点小酒。
    他们几个,境界低,都是雨龙宗外门修士,只是由于如今宗门人数少,故而住处倒是有以前宗门嫡传弟子的待遇。
    登岸之后,陈平安察觉到有两次阵法涟漪,看来雨龙宗重建之后,花了不少钱,按照图纸,总算重启护山大阵了。
    一座新宗门,迎来送往是常有的事,寻常上五境修士都会视为苦事,纳兰彩焕却是乐在其中。
    掌律云签一开始还担心纳兰彩焕会不胜其烦,更担心一个不顺心,就要宗主、掌律互换身份。
    一向不喜好待人接物宴饮应酬的云签,甚至做好了打算,由她来帮忙挡客,让纳兰宗主专心练剑。
    纳兰彩焕却是让云签一边呆着去,你这掌律与贵客们见了面,聊两句就把话说完了,落了座,更要面面相觑,到底谁是主人谁需要待客啊,连累那些客人还要千方百计找些觉得你能搭话几句的话题,才能免得冷场。再说了,登门的,只是些客人吗?都是钱啊!
    剑气长城的美男子不在少数,更是美女如云,纳兰彩焕便是其中的佼佼者,本身容貌就出彩,再加上装饰精美,更添韵味。
    云签这辈子用过的衣裙、首饰脂粉,加在一起的数量,可能都没纳兰彩焕在短短一个月内更换得多。
    今天祖师堂议事,主要讨论一座海市的开辟,到底要不要选址在碧玉岛遗迹,再就是一些离着雨龙宗比较远的仙家岛屿、小门小派,纷纷申请成为雨龙宗的藩属,该如何筛选资质,择优录取。
    纳兰宗主穿了一身某个中土王朝时兴的宫样妆容,头别一支碧玉簪,玉簪尾端巧凋刻一只惟妙惟肖的鲜红蜻蜓。
    如今祖师堂,分成了新旧两个阵营,两座山头。
    纳兰彩焕以“外姓”入主雨龙宗,她是带来一大体,若是参加科举,可以金榜题名。”